但凡是跟人打交道,就免不了尴尬,有时候尴尬是自己的,有时候尴尬是别人的,有时候虽然尴尬是自己的却弄得别人很尴尬,有时候尴尬虽然是别人的却弄得自己很尴尬,尴尬不尴尬全凭一个心态。你上厕所撒尿,迎面碰上了领导,突然就词穷了,进吧不知道说啥,退吧又不合适。总得找个话头缓解一下,“嘿嘿,领导尿尿啊?”,这不废话吗,说了比不说还尴尬。“领导,今儿天儿真好。”驴唇不对马嘴,社会性死亡。但凡领导年龄都有点大,前列腺多少有点增生,尿的都慢,你不要一边嘘嘘一边盯着领导下身看,一来是领导紧张更尿不出来,二来是让领导觉得你的好像比他长,脸上无光。
这些都是小尴尬,小尴尬转头就忘了,在急诊会诊有时候迎头就碰到大尴尬,碰到大尴尬你还不能转头,迎面兜着你又不知道说啥,自己的尴尬还能自嘲,别人的尴尬你又不能嘲笑,只能假装习以为常。
小姜打来电话,女性36岁,转移性右下腹痛半小时,伴恶心、呕吐,呕吐物为胃内容物,既往体健,查体右下腹压痛明显,局部肌肉紧张,有反跳痛,血象不高,有贫血,CT显示盆腔有积液,生化和HCG结果还没出,但是患者自述月经刚结束,凯哥辛苦来急诊走一遭。小姜这孩子真是讨人喜欢,寥寥数语全部都是重点。我脑子里大概诊断是卵巢囊肿并扭转,因为月经刚结束肯定不是宫外孕或者黄体破裂,泌尿系结石一般不会有局部腹膜炎的体征,阑尾炎并穿孔倒是可以有盆腔的积液,但是早就板状腹了,血象也会升高。
话不要说太满,因为人是会撒谎的。
急匆匆跑到急诊,正碰到一男一女在吵架。
男的说“我半年没回家了,回来发现你和二杆子在家,孤男寡女的你还说没干啥。”
女的登时就急了,“我操你妈的张麻子,我和二杆子从小就是好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结婚三年,给你奶了个大胖小子,你三天两头一出差,顾不上这个家也顾不上你爹妈,孩子我一个人拉扯大,你爹妈我一个人照顾他们吃喝拉撒,我像是守活寡,要不是人家二杆子帮衬着一点,这个家靠你撑着早他娘的散架了,你现在倒好,在外风流了,嫌我老了,栽赃我偷汉子,俗话说抓贼抓脏,捉奸捉双,你就凭你荒淫无耻的思想把我看得这么龌龊,哎哟,哎哟,你妈的,能过过,不能过离,哎哟,哎哟哟。”她一边骂着一边捂着右下腹,疼的弓下了腰,疼的冒出了汗,疼的咬响了后槽牙,她身边的男人却无动于衷,像是想着别的事儿,木讷地站在她旁边,也不扶一扶,也不拉一拉。
小姜见我来了,有点尴尬的一摊手,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儿,小两口吵架咱个外人也说不上啥,说不上啥归说不上啥,但既然来看病了,你也得说点啥。
我又简短的问了下病史,查了查体,和小姜描述的并无二致,但我看了一眼血常规,血色素才7克,再加上两个人先前打的嘴仗,当即便狐疑满腹。这么年轻的人,又没有基础病,这么低的血色素就算平常月经量多一点也不至于,像是有内出血啊,那便是病人隐瞒了月经史,若是黄体破裂,病人不至于隐瞒,也就是有隐情的宫外孕了,但是猜测归猜测,病人不说我们也不能瞎说,其实HCG一出,纸里哪还能包的住火。
我支开那男的让他去取化验结果,然后跟病人严肃地说,“你得说实话,上次月经什么时候?”
“两个月没来了,”病人精神有点蔫。
我赶紧做了个腹腔穿刺,一针抽出了不凝血,“赶紧叫妇科。”小姜已经先我之前给妇科住院总打电话了。
病人家属取化验回来见抽了一管子血出来,登时吓傻了,急切的问到底咋啦。唉,我该咋回答呢,这哥们儿半年没回家了,又有个说不清的二杆子,直接告诉他怀疑宫外孕?在急诊摸爬滚打这么长时间,我也学坏了,会偷奸了会耍滑了,不看超范围的病,不说超责任的话,这个大难题应该留给妇科的姐妹儿。
“考虑是妇科的病,我这边没有太大问题,但你爱人这个情况挺凶险的,需要紧急手术。”我一边简单介绍病情,一边龙飞凤舞地写会诊记录,潦草草签上自己的大名,去看另一个病人了。
我在旁边会诊了一个急性胃肠炎腹泻的,处理也没啥,服点消炎药,喝点补液盐,吃点蒙脱石散就好啦。眼睛却一直瞄着宫外孕的这边。
妇科的小于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摸了摸病人的肚子,看了看化验检查,这时候HCG也出来了,高出正常值上百倍,她又看了眼我抽出来的不凝血,然后大声地说,“宫外孕破裂出血,需要紧急手术。”
“啥?我草,你他妈说啥?我都半年没回家了,怎么会是宫外孕?”
“你嘴巴最好给我放干净点儿,你就是一年不回家,病人现在也是宫外孕破了,正大出血,需要紧急手术,不手术很快就挂了。”小于用力一摔病历本,“小姜,备血,收入院,准备手术。”然后扭头就走,走两步又折回来,对着那个男人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有啥事儿手术完了再说,先保命,赶紧去办住院,一会儿还需要你签字呢。”说完推着病人风风火火的去手术室了,这时病人已经出现了休克。
医院这妇科我就没见着过姑娘,全是一码色的女汉子,这事儿搁我这还真有点处理不来。
家属蒙了几秒钟,愤恨地去办手续了,办完手续会有值班医生跟他谈话谈风险,这档手术已经就开始了,家属签了倒还好说,家属若是不签,这手术前前后后就会给自己惹个大麻烦。但麻烦归麻烦,在我们眼里,不管你有多大的仇,也不管你有多大的怨,台上病人的命就是天。
听说后来家属还是把字签了,签完就走了,后来又折了回来,自己买了顶绿帽子戴在头上,守在手术室的等候大厅,守在他老婆的病床前。
开始的时候觉得尴尬,后来想通了就不觉得尴尬了,做错事的又不是我,要尴尬也是这对狗男女尴尬。这话是他后来跟我说的。
那天也就是病人术后的第二天,手术当天由于病情太凶险,病人几乎大换了血,回来后一直迷迷糊糊在睡觉,一直睡了两宿一天,醒了看见她老公戴了顶绿帽子,气血翻涌就急了眼,让他滚,喊了三遍就晕过去了,妇科的姐妹们着实捏了一把汗。他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气的,反正也出了病房,出了病房也没去别处,没去别处不是因为没地方去,而是还舍不得这婆娘。就自己一个人偷偷躲在楼梯间角落里抽闷烟,虽然楼梯间到处贴着禁止吸烟的标语。他抽的不是烟,是烦闷,这烦闷抽起来就上了火,越火越抽越抽越闷,闷急了自己拿头咣咣撞墙。那段时间我由于自己的光头不愿意坐电梯,怕碰到熟人,就天天跑楼梯,一爬就是十五层,头发没长长,体重倒减了不少。
我看到他用脑袋撞墙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拦了下来,这要是撞出个好歹,连带着院里也要出个花边新闻,到媒体上一播,有时候这黑就不是黑,这白就不是白。
“唉?你不是那天会诊那医生吗?”他头上撞出了青痕,倒还认出了我。
他认出了我,我却没认出他,每天会诊见那么多人,你要不是长得沉鱼落雁或者貌比潘安,我还真有点记不住,好似这芸芸众生都长得一般模样,但是你说病,得了啥病,我一准儿能记得,连时间点都分毫不差。
他就跟我说前两天在急诊会诊的宫外孕那个,我一拍脑门儿就想起来了,想起来是想起来了,可我又不知道咋安慰他,我这连对象都没有的人咋能给人的家庭把脉呢。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那天又没急诊,也没啥着急的事儿,索性就跟他坐在楼梯间里,抽起了烟,他抽的还是烦闷,我抽的却是五味杂陈。我抽的五味杂陈不是我有心事,是他把他们两个人相识相恋结婚出轨戴绿帽这些一五一十都跟我说了,期间我一直插不上话,就是插得上话也不知道插啥话,索性就闷头听他说。
他说他恨啊,为了多挣些钱,连年年往外跑,风餐露宿地没喊过一句辛苦,条件好了给媳妇养了个闲,这一闲却被别人挖了墙角,关键是挖墙脚的人还娘们儿唧唧的,他说他要宰了这对狗男女,又说不能宰他媳妇,宰了媳妇孩子就没了娘,孩子没了娘就跟孤儿一样,人格就不健全了,那就只宰那个娘们儿唧唧的二杆子,宰了他我再自杀,他又想了想说也不行,自杀了孩子就没爹了,没爹了也跟孤儿一样,人格就不健全了。说着自己就哭起来了,我没带纸巾,兜里有包无菌纱布,打开给他,他擤了个大鼻涕。我这会儿让他带的心里也怪难过,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恍然间对这情啊爱啊婚姻啊有些失望,原以为是些美好的东西呢。
他又接着说,他昨天晚上给他娘打了个电话,平时除了信媳妇还信他娘,如今媳妇信不过了,但娘还是娘。他娘问他,你还打不打算跟她过,他犹豫了,不犹豫倒还好,这一犹豫说明他离不开这个信不过的婆娘。他娘说,人说家丑不可外扬,你要是还打算跟她过,就把这委屈把这苦吞到肚里去,把那不要脸的肉挨肉往淡里看,不要声张,你声张了还在一起,别人看的就是你的笑话,茶余饭后碾嚼的也是你的脸,没影的事更不要说,说了过了别人的嘴,没影的也成了有影的,你就把两家老人叫一起商量个办法,一是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一是拿她个羞臊的把柄;你要是不想跟她过了,那就是两家人,两家人就得明算账,她犯错在先,孩子房子车分毫不能带走,净身出户,你怎么张扬出丑的都是她,她自己都没夹紧裤腰带,你还给她挡什么遮羞布啊。
他说他觉得他娘说的在理,我说我也觉得你娘说的在理,他又递给我一支烟。
他那天跟我说了好久,直到急诊的电话响起来。他好像得到了解脱,跟我一个陌生人说这些掏心窝子话,心里释然了,没有负担了,成年了反而没个知心儿的朋友说说话。我也得到了解脱,我一个陌生人真不想无端端背负这么沉重的家庭烦恼,难道爱真的会消失?
对吗?
本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Jackey小凯转发是最大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