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TOFSPRING
人生中,会有无数个意料之外的瞬间。
比如我,从小就怕死又怕疼。我知道这是废话,谁不怕死呢?至于疼痛,我连抽血都怕得握紧拳头闭紧双眼无法正视。这让因为太能忍痛以至于忍到ICU前还手洗一大盆衣服的老妈啧啧称奇,在她看来,我就是——娇气。
有人说,女人分娩的疼痛是20根肋骨同时骨折。而怕疼如我,竟然也会选择生孩子,这大概就是意料之外的瞬间。
比生烧麦更意外的是——我又生了弟弟。
生烧麦是剖腹产。从产房出来,麻药的药效还没散去,我就握着妹妹的手哭得稀里哗啦——“你以后千万别生孩子!”我涕泪横流的惨状着实给未婚的妹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她发誓这辈子都不会生孩子。
而这次生弟弟,我则以宁死不叫的顽强意志让陪护的老妈刮目相看。哦,不要相信什么“为母则刚”,不娇气纯属被吓的,被同屋病友吓的。
2月2号中午,办理住院手续。
本来打算住单人病房图个清静,没想到,单人间已满,只有双人房和套房可供选择。想到近4倍的差价,我拉回了富婆老妈付钱的手,还是选择了双人间。疫情期间,只能一名家属陪护,并且不许其他人探望。那么,双人间也不会太吵吧?我这样盘算着。
好了,因为这个决定,在接下来6天5晚的时间里,我和老妈不仅被吵得夜夜不能眠,还亲眼目睹了一场大型分娩灾难系列片,吓得我一次次把呼之欲出的喊叫吞回肚子里。
我的同屋病友,和我算是老乡,比我早一天住院。
她前一天就有了不规律的宫缩反应,医院,她已经断断续续疼了近两天了。和同楼层其他所有病友一样,她的陪护人是她的老公。
说实话,虽然我已经生了烧麦,但是很遗憾,并不知道“宫缩”是啥感觉。这都怪烧麦,那会医院,可是两天过去了,她在肚子里稳稳当当,丝毫没有任何要出来的迹象。不仅如此,向来很慢的胎心更慢,慢到医生护士们都慌了,可劲儿催着我干脆剖了,省得夜长梦多。我心不甘啊,每天坚持散步、运动,不就是为了顺产吗?
反正最后天不随人愿,还是剖了,尽管主刀医生是大名鼎鼎的“一把刀”,可我却落下了背痛的后患,并且疑似麻药打多智力下降。
这一次,我铁了心要尝试顺产,医院也铁了心地不让我顺。原因是怕承担风险。强扭的瓜不甜,强生的娃有风险。辗转反侧近一个月,怕医院面前妥协了。
说回到“宫缩”。我的同屋病友正常时候能和我们谈笑风生,然而,每隔十分钟左右,当宫缩来临,就会拧紧眉头,满脸痛楚,发出一阵“哎哟,哎哟哟,哎哟哟哟哟”的叫声,十分有节奏感。
到了晚上,我一边紧张第二天的手术,一边在纠结剖腹产剥夺了孩子自己选择出生的时间和方式是不是不好,一边每次终于困到眼睛即将合上时,就被“哎哟,哎哟哟,哎哟哟哟哟”的叫喊声惊醒。更不用提,护士夜里给同屋内检了两三次,她的哀叫声提高了多少个分贝。
住院第一晚,我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上午,我在“哎哟,哎哟哟,哎哟哟哟哟”的叫喊声中假装镇定地等待着我的手术通知。
同屋的叫声似乎频繁了,据她自己说,痛感升级。可令人失望的是,宫口还是只开了两指,疼了两天,只开了两指!这时候,我开始庆幸当年烧麦稳如泰山在我肚子里不发动了。
临近中午,我的手术终于开始了。再次回到病房,是12点40分。我的同屋还在悲鸣。在下午的又一次内检后,医生通知她可以去待产室等待了。真是一个好消息!看来很快就要生了!
一个下午过去了,病友的老公不能去待产室,只能跟老婆保持手机联系,不时向我们传递一些雷同的消息——还是两指,终于两指半了,还没到三指……这速度,啥时候才能生啊,连我都发愁。
夜里十点多,病友的老公出去又急匆匆跑回来,眉头紧蹙,一边收拾几样东西,一边说:“不行了,还是三指,医生让剖了,说是羊水浑浊,而且就算继续尝试顺产,也不能用无痛……”话没说完,就跑了出去。
我和老妈面面相觑,果然,还是剖吗?关键问题是:这么晚了,是哪位医生做手术呢?我看看在小床上睡得甜甜的弟弟,突然之间卸下了心理重担,不再那么纠结于顺产了。
夜深了,伤口痛得山崩地裂,疲倦如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病房的门被推开,灯全开了,一时间恍如白昼。嘈杂的说话声、脚步声呼啸而来。我看看手机,快1点了。
由于时间太晚,没有护工,老妈赶紧起床帮忙。凭借着当天中午现学的技能,指挥病友的老公怎么铺床垫、怎么发力。眼见着要成功了,病友的老公站在病床上,用力一拖,伴随着一声惨叫,病友可算是上床了,好家伙,床垫也被她老公全部踹到了地上。
病友疼了三天,由顺转剖,体力耗尽,而且不知道手术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她一直胸口发闷,喘不上气。
她的老公新手上路,连孩子都不会抱,显然没有做好当爹的准备。既要给老婆按摩腿部以防静脉血栓,又要照顾新生宝宝。晕头转向,狼狈不堪。
老妈继续帮忙,整个晚上,帮他们照顾宝宝。直到天快亮,才躺在折叠床上准备休息。刚刚躺下,病友的老公就给他妈打电话,声音奇大。我看了一下时间,还不到5点。一通长长的电话总算打完,老妈委婉地问:“这么早给你妈妈打电话,不会打扰她睡觉吗?”病友的老公十分轻松地说:“没事,她起得早!”是的,你妈是起得早,可是我妈还没睡啊!
哎哟,哎哟,哎哟哟哟哟……
哇哇哇哇哇哇哇……
喂,妈……
住院第二晚,我和老妈,又是一夜没睡。
第三天,病友的老公继续手忙脚乱,手忙脚乱地给他的妈妈、二姐不停打电话,手忙脚乱地到处找护工,手忙脚乱地抱孩子。
白天还算好打发,晚上才是灾难的开始。
病友的宝宝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小名叫“小胖”。可怜的小胖由于呛到羊水,常常会从嘴巴和鼻子里喷出水来,一喷水就会大哭。加上这天打了会让孩子闹夜的卡介苗。夜里,小胖哭得肝肠寸断。
甭管老妈教病友的老公多少遍怎么抱孩子,他就是学不会,常常置小胖的脖子于不顾,让小胖的脑袋悬空。不仅如此,他还总是以每分钟次的频率拍孩子。
小胖的哭声是惹人心疼的,可是她的爸爸,砰砰砰砰拍她已经够让人烦躁了,还单句循环自编的带有浓浓湖北方言的歌——“小胖小胖,我最亲爱的小胖,小胖小胖,我最亲爱的小胖……”毫不夸张,余音绕梁,至今不绝。我和老妈听得百爪挠心,最亲爱的小胖哭得也更厉害了。
哎哟,哎哟,哎哟哟哟哟……
哇哇哇哇哇哇哇……
小胖小胖,我最亲爱的小胖,小胖小胖,我最亲爱的小胖……
单句循环了上百次吧,病友的老公也没了耐心,干脆把小胖放回小床里,撒手不管,倒床睡去。三秒后,传来病友和老公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以及,小胖不绝于耳的大哭声。
哼~呼~哼~呼~哼~呼……
哇哇哇哇哇哇哇……
小胖的嗓子哭哑了,也没有把她的爸妈哭醒。我心如刀绞,恨不能自己挣扎着起床去安抚。显然,老妈也是同样的想法。她把小胖从小床抱起,抱在怀里的瞬间,小胖终于找到了安全感,不哭了。
老妈再把小胖放回小床,揭开她的尿不湿,唉,大便都干了,结在小小的屁股上,屁股红红的,太可怜了。小胖的爸妈醒了。老妈又一次示范并且讲解该如何给婴儿换尿不湿。
“护臀膏呢?也得抹一点。”
“护臀膏是什么?”病友的老公一脸茫然。
不知道护臀膏,不知道纱布巾,不知道婴儿澡盆……在他们的认知里,似乎养孩子就是奶粉+尿不湿。
“没事,出院以后,有我老妈呢。”这是病友的老公挂在嘴边的话。
跟病友的老公一比,刘先生竟是个业务熟练、认真负责的满分奶爸。
换好尿不湿,喂好奶,老妈把小胖交给她的爸爸,没想到小胖又开始哇哇大哭。病友的老公用老妈教的方法安抚她,可是小胖并不买账。老妈只好又从床上爬起来,把小胖抱过来,抱到了天快亮。
住院第三晚,一夜没睡。
第四天开始了。
一大早,病友的老公终于找到了救星——一位临时月嫂阿姨。这位男士,肉眼可见地彻底放松了,并且大有甩手掌柜的样子。当医生和护士让他多跟阿姨学学时,他又一次搬出了他的母上大人——“没事,出院以后,有我老妈呢。”
这个白天,老妈和月嫂阿姨以及病友的老公带着两个宝宝去游泳、足底采血……病房里有时候只剩下我和病友。病友虽然头发蓬乱、衣冠不整、面色蜡黄,但好歹能说话了,我们一边挂着水,一边进行了妈妈之间的谈话。
“我昨天下午到晚上一个人在待产室,宫缩好疼,没有人管。隔一段时间,护士来内检,不知道检了多少次。反正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生了!”病友心有余悸。
“是宫缩疼还是剖腹产疼?”我抛出了困惑许久的问题。
“肯定是宫缩疼啊!不知道开到十指会疼成什么样,那时候我都想干脆死了算了。后来被推到手术室,打上麻药,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啊,原来如此!我再也不觉得没有顺产是遗憾了。
“对了,你半夜手术,医生是谁?”
“不知道啊,反正医生态度好差,骂我,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剖!”
“真的太过分了!不过好在孩子安全出来了。”
“是啊!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女儿,本来我觉得自己当不好女孩的妈妈,但是在看到我女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准备好了。”病友眼里含着泪花。
由于挂着最痛的帮助宫缩的水,病友的脸上交替出现痛苦和慈爱的表情,她的感受没人比我更了解。
“糟糕,我想去卫生间。”病友突然说,
“那你打电话让你老公或者阿姨过来帮你。”
“算了,我忍忍吧,等这瓶水挂完再说。哎哟哟哟……”
挂着最痛的水,忍着最不安分的尿,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护士来了,要给病友打针。
打什么针?病友剖腹产后,还多了个“抗凝治疗”。我百度了一下,抗凝治疗的目的是防止血栓形成。这个治疗很特别,要在她的肚子上打针!
我闭上双眼,虽然我连孩子都生了,但是我依然怕打针!何况是在肚子上打针!
这天晚上,有阿姨坐镇,小胖睡得香甜,小胖的爸妈呼噜声惊天动地,不过不说他们,估计我自己也呼噜噜个没完。我们都不知道,在睡梦中埋下了更大的炸弹。
住院第四晚,我们终于睡了个觉。
第五天,是我住院的最后一天。回想过去的几天,真是过五关斩六将。
病友又出新状况了——堵奶!
原因很简单,前一天晚上,阿姨给小胖一直喂奶粉!一醒就喂!夜里老妈起来给弟弟换尿不湿,亲眼看到阿姨给小胖冲了一大勺奶粉!难怪小胖睡得那么香!关于这个专注于搞钱又没什么良心的阿姨暂且不提。总之,病友妥妥的堵奶了。
哎哟,哎哟哟,哎哟哟哟哟……病友叫得比宫缩那会儿更凄惨!
更糟的是,尝到了奶粉甜头的宝宝怎么也不肯吸妈妈的奶了。
阿姨做了几个通奶的动作,病友不知道不通奶的后果,只知道她的奶一碰就炸裂般的痛,本能地拽住阿姨的手不让阿姨继续了。
医生来查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的恢复情况不错,第二天就能出院;坏消息是,病友因为堵奶,导致什么什么指数太高,第二天得继续留院观察。
当医生看到阿姨在给小胖喂奶瓶时,怒从心中起,大声斥责为何不让宝宝吸母乳!为何不赶紧给病友按摩通乳!
阿姨巧舌如簧,把责任都推到了病友身上。病友的精神崩溃了,第一次对阿姨放了狠话:“你今天必须得给我通乳,就算疼死,我也要通!明天就算死我都要出院!”
想偷懒赖过最后一天的阿姨只好采取了行动——指挥病友的老公买来土豆和大白菜,给病友一通按摩后(毫无疑问,又是一阵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叫声),把土豆片和大白菜贴在病友胸部,再用胎监带绑住。我的病友目光涣散、造型极其诡异。甭吹什么“母性的光辉”,在我看来,生孩子奶孩子,大概是普通女性最没有尊严的时候吧?
这个晚上,几乎要发疯的病友铁了心地不给她的女儿喂奶粉,小胖因为肚子饿,哭得撕心裂肺,阿姨气得一甩手,坐在一边玩手机去了。病友的老公依然不会抱孩子,依然给他妈和他二姐打电话求助。
我妈只好再度出马,抱起嗓子又一次哭哑的小胖,细心安慰病友。
住院的第五晚,最后一晚,没睡。
第六天。
阿姨一早拿了钱就欢天喜地地回家了,接着我也出院了。病友还得留院观察。春节快到了,付费的阿姨请不到了,免费的阿姨——我妈——也走了。
出院前,我和病友加了